1791年5月19日,随着嫩江的冰凌消退,中断了数个月之久的嫩江--松花江的水路终于通航。
说起来,两年前赵新虽然虚晃一枪拿下了打牲乌拉,可他的目的是为了吸引住吉林城的守军,为东线部队夺取珲春创造时机。
要知道打牲乌拉城离吉林乌拉只有七十里远,又卡着松花江水道,福康安说什么也得夺回来。对北海军来说,真要占住打牲乌拉不走,三天两头就得跟清军打。这地方离宁古塔和珲春都远,三面被清军包围,留下也没意义,于是当珲春战役结束后,北海军便迅速退出了打牲乌拉。
“......松花江,江水清,浩浩瀚瀚冲波行,云霞万里开澄泓。”
黄昏时分,随着船工们悠扬的歌声,一条从松花江下游来的平底货船停靠在了打牲乌拉城南的码头渡口。等船停稳搭好跳板后,几个搭船的客人便跟船老大拱手作别,然后从船上走下。
十五岁的鄂温克人乌龙下了船后,好奇的四处打量着。他此行前来,是受了北海军参谋部的命令,给吉林城的情报站送一份东西。
乾隆五十三年北海军攻打瑷珲城时,偶遇赵新的乌龙一门心思要跟着对方当亲兵。可他那会年纪太小,阿玛又因为受了枪伤刚被吴显宁从死亡边缘给救回来,赵新便以此为借口让他先好好陪父亲,等伤好后再说。
问题是赵新那神出鬼没的踪迹连陈继山都跟不上,跟别说乌龙了。几个月后,见阿玛的伤养的差不多了,乌龙就开始天天磨负责管理黑龙江城的郭大路。一来二去,郭大路被这小子快给逼疯了,最后也说了实话。他告诉乌龙,北海镇治下没有奴仆,所以也没有戈什哈。况且你才十二岁,根本当不了警卫,要是想当兵的话,就去少年军校。
于是小乌龙先在黑龙江城的学堂里读了一年,然后便拿着郭大路和盛海舟写的推荐信去了北海镇的少年军校。之所以会破格录取他,是因为这小子既懂满语又懂蒙古语,汉话也能说,这样的语言人才在以汉族和归化岛国人为主的少年军校里,实在凤毛麟角。
去年上半年的时候,从苏北撤回来的王长生接到了赵新的一個新命令,组建北海军情报局,隶属北海军参谋部。王长生在挑人的过程中,无意中听说少年军校有个满蒙汉语都说的很溜的小子,见了一面后,发现这小子还挺机灵,于是乌龙便稀里糊涂的成了情报局的第一批班底。
情报局成立后的首要任务之一,就是向清军盘踞的吉林乌拉城派驻情报员,设立站点。按照赵新订立的制度,电报通讯这一块每隔三个月都要更换密码本。
虽说这年月不用担心有人窃听,可情报工作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假如有电报员暗中投敌,北海镇的大部分秘密就会暴露在满清面前。
赶巧了,负责定期往吉林城递送密码本的赫哲族交通员得了急性阑尾炎,于是这任务便落到了乌龙的头上。十五岁的乌龙个子不高,肩膀宽厚,大圆脸盘儿,高高的颧骨,外张的鼻翼,不管是眉宇神气还是肤色都极像蒙古人。
为了不被人识破行藏,乌龙先是走黑龙江城绕道墨尔根,然后找了条货船南下。因为身携经过情报局精心伪造的清廷兵部“把总”委任文书,乌龙下了船后便去了打牲乌拉南面的“金珠鄂佛罗兵驿”投宿。这里距离吉林城有六十五里,他可以凭着文书从驿站领一匹马。
由于眼下吉林乌拉属于和北海镇对峙的前线,为了加强与伯都讷、阿勒楚喀和齐齐哈尔方面的联系,南来北往的军报文书和物资川流不息,运粮运饷运军火以及各类杂物的军需物资和押运官兵络驿不绝。
吉林城南北两线驿道平均五十里一站,各处兵驿里无分昼夜伙房不息火;只要有火牌和文书,高粱米饭包子馒头炖肉一律管饱。
乌龙身负重任,住进了驿站后,也不敢和这些人多说话。自船过了柳条边墙的巴延尼佛罗边门后,就见连绵不绝的水陆营盘,大纛小旗营垒相望,旌麾蔽日望不到边,更别说在这些营盘的东边,还挖设了宽达数里的壕沟和堡垒体系。饶是乌龙见识过北海军的军威,可见满清如此阵势,也不由暗暗咂舌,心说真是白糟践,大炮一轰,全都玩蛋去!
等吃过饭,天色已黑,乌龙躺在不大的客舍里正准备蒙上被子大睡,忽然听到外面脚步声嘈杂,像是有一大群人进了兵驿,火把的光影将纸糊的窗户照的明晃晃。他“蹭”的一下跳到地上,正说靠近门缝查看,就听外面一人开始粗声呵斥:
“都蹲下,蹲下!贼尼妈,非得老子拿刀背砸,尼个闷怂才老实?”
“那个戴皮帽子的,蹲那边去!把手都给老子举起来!跪着?跪着也成!”
“尼!”又一个人吼道:“这是甚地方,扒裤子就敢撒尿,尼得丝含滴蛋疼?!”
站在门后的乌龙就听“啪”的一记耳光声,随后便响起了带着哭腔的申辩央求声:“求老爷叫赏口吃食……额有病……委实走不动咧……”
“贼尼妈!”还是那个刚才那个粗嗓门儿骂道:“尼就是贩药材的,自己的病不治跑来跟北海贼眉来眼去,那就是跟他妈朝廷过不去!日白撂谎,批嘴给你扇扯,饿死尼个狗日的!”
“差不多咧!”一个人象是领头的大声喝止,对粗嗓门儿道,“这几个家伙明儿送到吉林城里,指不定能活不能活咧!你气也撒的差不多了,留着点精神,额去和这里的领催说,先弄点吃食。咱将就住一晚,明儿松快着就进城交差,完事儿还能在城里逛逛不是。”
乌龙回到炕头,摸着黑将靴子穿上,穿好外衣,戴好帽子,这才拉开门,只见门外十几步远的地方,一溜儿黑影垂头丧气的蹲在地上,高举双手,只不过时不时有人放下手搔痒揉屁股。乌龙心里憋着笑,心说清军跟北海军别的没学会,举手投降这套倒是学了个十足。
他看到一个驿丁正提着桶水从面前经过,便叫住了对方,指着那溜黑影用满语问道:“怎么回事?”
“回爷的话!”那驿丁听了连忙把水桶放下,估计是忙了半天了,正好歇会。“这些人是山西来的药材商和皮货商,都是奔着北海军手里的人参和貂皮来的,犯了‘沟通匪类,阴附逆贼’的罪,视同奸细,按律抓到后应在军营就地骈诛。福大帅慈悲,要先押到行营审谳决断,然后统统杖一百,流三千里。”
乌龙听完“嗯”了一声就朝那溜蹲着的人走了过去,装作看稀罕。但因天色太暗,影影绰绰的只能见个大概,一共是十个人,绳穿腰间绑成了一串儿,岁数大的只有一个,看上去五十来岁,其余的都是三十多岁样子,叽叽哝哝猥猥琐琐。
他们当中有听的懂满语的,方才听到驿丁跟乌龙说的话,此刻已呜呜呜的哭了起来,嘴里碎碎念的直说自己不是奸细。旁边的人则低声劝他,说什么都白搭,惹恼了那帮陕西兵,搞不好又得挨顿打。
这时押送这些犯人的那个陕西兵头目从伙房里出来,看到有人接近犯人,便提着灯笼走了过来。灯影下见他戴着素金顶子,七品服色,分明是个把总,慌得一个千儿打下去,赔笑道:“原来是总爷,您老吉祥!小人马四喜。”
乌龙眼珠一转,一个主意冒了出来,于是指着地上那群人,操着一口生涩的官话问道:“他们,都是干甚的?”
“总爷!您老官话说的真好!这是**细,跟北海贼做生意。小人是额赫茂哨卡的,明儿个要送城里收押的。”
“生意?”乌龙装糊涂道:“我,科尔沁左翼来的,逆贼有什么生意好做?”
“哎哟!总爷,”马四喜连忙起身凑过来低声道:“北海贼好东西可多着呢!人参、貂皮、琉璃瓶子烧酒这些寻常人见不到的好东西且不说,单是卷烟就有好些种,可比吉林城里的烟麻店卖的烟叶子好抽。您老是要去吉林城的吧?”
乌龙点头道:“去钦差大帐报到,见完大帅,分派差事给我。”
马四喜一听更是满脸堆笑:“那是那是,嘿嘿,总爷真是不凡,还能见到大帅。指不定见了大帅,一个骁骑校跑不了。”
乌龙哈哈一笑,伸手入怀,取了块两钱重的碎银出来,丢到马四喜里道:“你说话好听!爷赏的。”
马四喜大喜,眼珠在黑暗里滴流乱转,随即讨好的问道:“总爷可去过吉林城?”
乌龙摇了摇头,那伍长道:“总爷去大帐报到,分派差使没十天下不来,不如到时让小的带着您在吉林城逛逛?河南街上好吃好玩的地方多着呢!”
“好啊!”乌龙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马四喜一看对方身形还没自己高,连忙弯下腰来好让对方够的到。
“爷左右也无事,明天就跟你们一起押着这些人进城好了。”
马四喜心里正琢磨这个呢,生怕这位出手阔绰的把总进了城就再也找不到。不趁着这会儿讨好挣两银子花,等人家见了福大帅分了差事,那就更别想了。
乌龙和马四喜这边互相算计,而人在吉林乌拉城内的福康安则在吉林僵局衙署签押房旁的花厅里正在召集军议。
一张巨大的沙盘木图摆在花厅正中,福康安和四五个将领正对着上面喀尔喀蒙古的方向指指点点。
“都说说吧,觉得赵逆会在什么时候动手?”
“大帅,卑职以为,总要过了六月才可能。”
说话的是二等公、镶蓝旗护军统领惠伦。这位也是富察家的,他那二等公就是袭的伯父明瑞的爵位,生父则是明瑞的弟弟一等公奎林。论起辈分来,明瑞是傅恒的侄子,惠伦得管福康安叫叔。
“理由呢?”
“听喀尔喀来的蒙古人说,五六月鄂尔坤河发春汛,伊逊河、哈拉河、通克拉河等各支流河水暴涨。那赵逆的人马就算有三头六臂,总不能跟老天对着干吧?”
“嗯,算个理由。不过赵逆手中的古怪器械层出不穷,这点儿河水恐怕拦不住他。”福康安沉思片刻,突然问道:“纳穆窝集那边什么情况?”
他提到的纳穆窝集就是老爷岭,目前北海军和清军双方就是以此处为分界线,各据山头两侧。
惠伦道:“没什么动静,拉发河那里也没有异常。”
福康安盯着木图看了会儿,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吩咐道:“传令那奇泰,让他派一千人从循镇城渡过噶哈哩河,试探一下珲春的虚实。”
“嗻!”
此时一等侯、头等侍卫、北路军副统领安禄道:“大帅,您是打算文的武的一起来?不如让标下率支人马,从北面的那木鲁噶河绕过去,狠狠的给他们一下!”
这位说起来跟北海军那可是不共戴天之仇,他爹叫多拉尔海兰察,死后追谥一等超勇侯。海兰察多年在外征战,就安禄这么一个儿子,在另一时空的历史上,安禄的下场也是够倒霉的;嘉庆四年,他在征讨白莲教匪的过程中,孤军深入,进入密林,最后被几个教匪一起用长矛给干掉了。
福康安闻言摇头苦笑道:“你这么一来,假打就变成真打了。皇上可不是这个意思。”
今天上午,乾隆的谕旨到了吉林城,福康安这才知道北海军要出兵喀尔喀蒙古,乾隆命他和北海军立即展开交涉,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阻止对方出兵。
军议从下午一直开到现在,众人除了吃晚饭时休息了半个时辰, 一直在七嘴八舌的出主意。此时所有人的精神都已经有些疲倦,福康安见此,知道再熬下去也不是个事,便让众人散了,只有安禄被留了下来。
一众戈什哈这时也走了进来,开窗放屋里的烟气,摆放凳子收拾残茶。福康安的亲兵队长又招呼人去大伙房传话,“给大帅清饨一碗银耳汤,泡酽酽的茶来,大帅要熬夜……”
福康安笑着拍了拍安禄的肩头,语气平和的道:“我知道伱想给你阿玛报仇,”
“大帅,”安禄心里一酸,几乎就要坠泪。
福康安打断道:“你听我说,你阿玛和我情同手足,他还是我半个老师,五年了,我每每想起他战死的场景,心如刀割。可是你要知道,那赵新真不是好相与的,你要是把他当一般的反贼,肯定要吃大亏。”
安禄不甘心的道:“那咱们也不能低三下四的求他们吧?!七八万大军守在这里,对面拢共就一万人,卑职不甘心啊!”
说话间银耳汤已经端来,亲兵队长又给也给安禄端了一碗,退后一步禀报傅恒:“主子,吉林副都统、舒兰河的守备来了,都在签押房那边候着呢。”
福康安摆摆手让其退下,银耳汤他也没心思吃,喃喃道:“咱们做奴才的,得为主子分忧。别急,让我再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