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芒立国后的第两百二十三年,宫廷的文书学者用笔记下这段历史:因公主奥薇拉的诅咒,这片大地失去了它的太阳,并从此迎来永夜的降临。灾难发生后的第三个月,两千国民逃出森林,弃过去的家乡于此不顾,如逃出了一片泥沼污浊。那时节正是盛夏,田地里的小麦、豌豆与葡萄无人侍弄,全部枯死。
显然他们在落笔之前已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认定这场恐怖的灾难必须要有人承担责任,但既不该是为此劳心憔悴的老国王,也不该是已恪尽职守的臣子们,更不该是面对灾难无能为力的无辜国民……那么便只剩下一个合适的对象了。
伴随诅咒降临人世的那位公主殿下,虽是来丝利王室的掌心至宝,纯洁无垢的“光之贵女”,但她却太过依赖光明,决然地抗拒着黑暗。而光精灵们都深知自己的力量来自于永恒的光与暗的平衡,打破平衡,便会招致混乱。
“我们热爱光明,但也敬畏黑暗,因为倘没有了黑暗的深邃,便无以衬托光明的辉煌。而殿下却只能接受光明,容不下半分黑暗。”一位学者公然宣称:“显然,这是我们正在经历的这场灾难的根源。”
尽管他很快就因这番不敬的言论而获罪,但这段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毫无遗漏地传到了奥薇拉的耳中。
后来,少女站在荒芜的山坡上,遥望一座黑色阴森的古堡逐渐耸立于高崖之巅的时候,脑海中会忽然浮现出这段话来,并因此延伸出一种奇特的联想,仿佛在那里修建的不是城堡,而是一片墓园、一方墓碑、或直接是一具墓棺,她是很快就要殉葬其中的人。
是的,殉葬,她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即将迎来的遭遇,并觉得这世界上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了。因为那些人——无论是背井离乡的国民、撰写史书的学者、甚至是她那位憔悴焦虑的父亲,其实都没有恨过自己,他们真正憎恨的是从自己身上分离的至深的黑暗,那些永恒的绝望与不散的阴霾。
他们真正想要埋葬的,也不是自己,而是黑暗。可是,黑暗是那么冷酷、残忍、邪恶的事物,怎么会听任凡人的摆布,乖乖走入为它准备好的墓穴之中呢?因此,才需要挑选一个高洁的灵魂随之殉葬,以安抚那狂暴野蛮的天性。
奥薇拉是不幸被选中的人,或是注定被选中的人,她所背负的诅咒,决定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宿命与使命。若非如此,贝芒国中实际并不缺乏忠肝义胆的臣民或英武高洁的勇士,愿为效忠王室与拯救国民而死。
奥薇拉相信,如果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的话,他们一定会勇敢地站出来,代替自己承受这痛苦的命运。这种态度,时常宽容得令人想要哭泣,如同公主年纪还小的时候,在花园里嗅闻的温柔的紫罗兰花香一样。但也正因如此,才让她更加悲伤。
并且是——
“悲伤得想要哭泣啊。”站在山坡上的少女喃喃道,白金色的发丝被暗澹沙哑的寒风吹起,干枯得像要死去。
“还在难过吗,公主殿下?”谁的呼唤将她从出神中唤醒,她轻轻抬头,看见老师就站在自己身旁,目光关切。
“您什么时候来的,老师?”
“我已经在这里站了几分钟了,只是你没有注意到而已。”
“很抱歉,老师。”
“没关系,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老师也抬起头,目光落在高崖上那座阴森晦暗的古堡,发现它的每一堵墙与每一座楼都是用漆黑的石砖砌成,并且没有开窗,比想象中更加封闭牢固,便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那不该是你居住的城堡,只是一个牢笼。”
“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么,老师?”奥薇拉低沉地笑了一声:“它从最初描绘草图时就是为了让人联想到牢笼的形象,「尚无人探索的寂静荒野上丛生的灌木与缠绕的藤蔓,这些建筑掩饰我们变化无穷、动荡不息的生活……在夜间,黑暗本身就像监狱的入口,漆黑而又深邃」。斯蒂芬·格雷厄姆先生在《寂静的夜》里这么写,监狱并不是一种意象,真正的意象是它为我们赋予的囚禁、屈服与痛苦的意义。”
“你什么时候又读完了这本书?”
“几天以前。”
老师轻轻叹息一声,又问:“这么说来,你果真想进入那个为你准备的牢笼,将自己的余生都在其中消磨殆尽?”
奥薇拉闻言,陷入了沉默。她凝视着那座古堡,一言不发,只是藏在衣袖里的手正微微颤抖。如果可以选择,哪个女孩会愿意居住在这样一间冰冷、沉重、压抑的牢房内呢?何况她那么害怕黑暗,几乎怕到了骨子里。
“被锁在牢笼中,从此无法离开,也无法看到外面的景象,就像是一棵树。”老师轻声说道:“树是无法将自己的根系拔出土壤的,那样它们会枯萎,会死去。所以,当身为一棵树的时候,无论遇到了怎样的灾难:风暴、地震、山洪、火灾……都只能独自承受。那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公主殿下?”
她用怜爱的眼神看着自己唯一的也是最放心不下的学生:“如果你感到害怕,请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因为这是人之常情。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去往无人知晓的地方,度过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