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森然威严的黑色巨影从地平线轰鸣而来时,首先看到的却是灼热的白色蒸汽,它们从每一个铁铸的孔洞中喷涌而出,氤氲成一片沸腾的汪洋大海,海中每一粒细小尘埃都如同潜于海底的浮游生物,预感到一个无法用本能面对的敌人正在靠近时,便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里,惊惶的动作引发了一波又一波险恶的浪潮。
林格远远地看到无数往下坠落的乌云又仓惶地沿着原来的方向倒退,像是害怕逃得太晚便会被眼前的森严巨影用一种无可匹敌的气势辗轧扼杀。所有凝固的黑暗都逃入了比云层更高的地方,导致上方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比空洞更加诡异的状态。下一刻,犹在沸腾的蒸汽海洋被撕开,倒卷的气流带来了某种低沉厚重的咆孝声,而后一只巨大的黑色的勐兽冲出了黑暗,它漆黑的身体表面,每一块钢铁都仿佛在炙热的岩浆中淬炼过,泛着森冷的光泽,高傲而轻蔑地拒绝了所有来自外部的窥探,只给亲眼目睹它的人们留下了近乎窒息般的第一印象。
“那是……”
裂谷治安巡逻队的岗哨站里,正焦虑于戴维教授怎么还不出来、同时纠结自己是否要先逃离避难的阿瑟·戴维呆滞地看着那台从白色蒸汽中疾驰而出的钢铁战车,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用几乎是呻吟的语气喃喃道:“什么东西……”
何止是他,身处风车塔房内的两位外乡人亦是相同的心情——又或者说,此刻,无论是尼姆舍尔市还是亚维翁市,无论是萨莉亚原野还是更遥远的地方,无论是本地居民还是前来旅游却被卷入这场灾难的不幸的游客们,但凡拥有双眼、能够看见这一幕的,都会发自于心地产生同样的感慨与畏惧,因为他们所见到的、即将见到的、未来或许不再有可能第二次见到的,正是人类文明史上最宏伟、最震撼也最恐怖的战争兵器。
四周急剧上升的温度导致空气开始扭曲,空间的表面烧出了玻璃破裂似的裂纹,像树枝末梢的分岔,纵横蔓延至旅人的眼底,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视野的远近因此被拉伸到无法凭肉眼估测的距离,此刻站在风车村遗址的某一间塔房上眺望地平线的外乡人会误以为自己其实是站在那个庞然大物的脚底下仰望它伟岸的轮廓,因此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与恐惧感,甚或带着些微小的兴奋。
人类对巨物的恐惧始于原始时代,当他们亲眼看见一头十多米高的长牙象轻而易举地将当时食物链最顶层的掠食者、也是令他们暗夜里惶恐不安的猎杀者剑齿虎踩踏为一滩肉泥时,这样的恐惧便会根植于心,无法拔除。在那场划时代的冲突中侥幸存活的先民们将这段记忆刻在了基因里,从此流淌着他们血液的后人自诞生以来就被告知了一个道理,即永远不要靠近那些过于庞大的敌人,因为它们拥有将你彻底摧毁的力量。
但同时,这种无与伦比的破坏力和最简单粗暴的杀戮手法也会激起人类最原始的欲望,令他们盲目地崇拜、贪婪地渴望,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人——或者说,一切生命,想要在这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活下来,骨子里便不能缺少斗争的血液。而原始蛮荒的世界里,体型即是力量的象征、也是生存的法则。
这一法则,至今未曾全部改变。
看那台漆黑的钢铁战车便是最好的证明,无需用具体繁琐的数据去描述它的体型究竟有多么宏伟震撼,只需想象或许曾经阻拦在多露希恩大地与陆间海气流之间的那道山脉亦会向它俯首臣服,甘愿成为其辗轧而过的大地上一颗微不足道的顽石;无需用华丽空洞的言语去形容它究竟有着怎样狂野凶暴的气质,只需想象你在夜空上见过的所有星辰,让它们从宇宙坠落,由它们的遗骸熔炼重铸为恢弘壮观的堡垒,赋予它无边无际的体型、冰冷沉默的气质与生灵之外所有冷酷的天性,最终得到的造物就是眼前的战车。
当它从地平线另一端的笔直轨道上轰鸣驶过、因看见了自己下一个要消灭的目标而逐渐减速时,那八对锯齿辚辚的宽厚履带中传来巨型车轮摩擦空气时的尖锐鸣响,支撑起了车身的全部重量与疾驰时的重力负担。若不是行驶在这特殊金属构造的魔导轨道上,又有引力排斥场的减重辅助,恐怕直接轧过地面时,将会在身后犁出无法靠人力填平的裂缝,就像昔日的神明撕开了今日的罗宁裂谷一般,没人会怀疑它是否拥有这样的力量,只需亲眼见证即可。
在战车最顶层的甲板上,巍峨屹立着一座古典风格的教堂,纯黑的色调显得庄重肃穆,具备一切神圣而华丽的教堂应有的要素:繁复如林的尖塔群、高耸严峻的飞扶壁、刻满浮凋的古朴墙体、令人眼花缭乱的彩绘玻璃花窗、黝黑大理石长阶、一百二十条回环的柱廊、尖拱、壁柱、花窗灵、圣女像……任何人亲眼目睹这间教堂时,都不能不在心底为它的威严与壮丽而惊叹。
但是,更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却是从教堂正面、十四座黑色方尖塔簇拥下敞开的宏伟铜门中延伸出来的粗壮炮管,它的长度甚至超过了战车本身的长度,越过甲板前端的炮塔与上面排列的124门魔导副炮后,犹如天神手中的长矛,森严的炮口笔直地指向它的敌人,隐隐散发出尘土与硝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