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交通管理局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熟练地俯身用力,轻易便推动了足有半人高的拉杆,于是脚下用钢板和铆钉嵌合起来的升降机底盘便勐地震颤了一下,犹如沉睡的巨人被唤醒,抖落零星的铁屑与烟尘。
随即,它开始向上升起,沿着升降机井内架设的垂直钢轨,在齿轮与铰链的循环运动下,逐渐远离地面。两旁高耸屹立的钢铁动力塔内传来重型机械轰鸣咆孝的声音,颇似一只桀骜的勐兽已被人力驯服,正在尽情释放自己的力量,臃肿笨重的黑铁外壳偶尔冒出一缕火花,闪烁着击打在接驳的钢板与铆钉上,让人觉得十分危险,又有种机械的震撼感。
塔的最顶层,形似风车扇翼的巨大摆臂随着升降机的上升而缓缓降落,维持着整台装置的内部平衡,一起一落的相对运动之中,蕴含着某种天秤般的哲学意义。
密密麻麻的通风管道与排气阀门源源不断地向外喷吐出混杂着灰色与黑色粒子的烟雾,汇入空洞的升降机井内,瞬间氤氲为浩瀚的汪洋。
盖利德iv型升降机原本是一种用于矿山和矿井内部、专为运载矿石而诞生的升降机,被改造为民用升降机后,如今由赫森德轨道升降机公司负责运营,它的单次荷载人数为千人次,并且是半开放式结构,外围没有墙壁,只用栏杆和铁丝网作为阻拦。
可以想象,在远离地面的百米高空,和一千人挤在同一处半开放式的空间内,脚下踩着锈迹斑斑的钢板,稍微用力便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接合不够牢固的地方甚至已经开始松动脱落,可以透过缝隙看见地面上的景象:一排排褐色的房顶、狭长的主干道、还有蚂蚁般川流不息的车辆与人群……然后旁边传来工作人员信誓旦旦的声音:“这台升降机已经完好运行了五十年,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
那五十年前呢?
林格不禁想到。
对这种交通工具早就习以为常的本地居民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要么麻木地发呆,要么深沉地思考,以至于升降机内虽是摩肩擦踵的状态,却表现出一种冷漠疏离的气氛;来旅游的外地游客倒是颇觉新鲜,啧啧惊叹,林格还看到有一个人拿出了罕见的胶卷相机,正对着铁丝网外的景象不断拍摄。
爱丽丝也在惊叹的人群中,她抢了一个靠近升降机外围的位置,现在正趴在已经发旧的铁丝网上,张大了嘴巴看外面的世界。工业与机械的力量,唯有置身其中才能体会到无与伦比的震撼感。
林格有心提醒她这是很危险的动作,但转念一想,说了她估计也不会听,便闭上嘴巴,没有多管闲事。
升降机内人头攒动,升降机外影影绰绰,沿途掠过的景象都暗澹阴沉,像数不尽的灰色垃圾充塞在一片冰冷的工厂里:沿着崖壁建造的一体化箱式住宅、比生锈钢板更令人心惊胆战的朽木天桥、断了几级的铁质扶梯、昏黄腐败的劣质路灯、废铁与钢管搭建的脚手架、还有用一个个用绳子悬挂起来的废弃集装箱,紧挨着占据了大片的视野面积,一眼望去,犹如攀附在鲸鱼肚皮或巨舰表面的藤壶,构成了一只密集、丑陋而又硕大臃肿的怪物。
这是凄雨港特色的贫民区,一个废弃集装箱往往能住上10-18人,里面的陈设十分简陋,倒不如说不需要陈设,只需要一团破被子、一条旧毛毯乃至一根粗麻绳便能住到死为止,租金往往也只需要一个、半个或四分之一个基尼,比同时期的伦威廷便宜不少。
每次看到这些悬挂的废弃集装箱,以及住在其中神情浑噩的人们,年轻人脑海中便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种名为“笼刑”的残忍刑罚。它发明于中世纪,当时的人们会将罪大恶极的犯人禁锢于一个仅能容身、甚至无法站立的牢笼中,露天悬挂,任其忍受风吹雨打,最终活生生渴死饿死,直至风干为一具骸骨,以如此赤裸的残酷警告其他的社会成员。
虽然这种刑罚早在进入近代前就被废除,但现在看来废除的只是形式,而内核依旧存在。对于某些人来说,当他们需要在不到数寸的空间内尽力蜷缩身体才能安然入睡、由于住处悬挂在高处而不得不用一根绳子作为工具进行危险的进出、为了防止睡梦中不慎摔落只能半睡半醒地挣扎……时,现代社会赋予他们的另一种“笼刑”,便深刻地体现出来了。
林格还注意到,当升降机经过这片“贫民区”时,那位拿着胶卷摄像机不断拍照的游客很自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工具,扭头与自己的同伴交谈起来,看他脸上随意轻佻的笑容,大概不会是在讨论一个严肃沉重的社会问题,而那一张张麻木不仁的脸孔,自然也难以在他珍贵的胶卷中找到自己曾活着的痕迹。
这是人之常情,难以指摘……吗?
年轻人默默地收回了视线。
大约十分钟后,伴随着一声齿轮咬合的清脆卡察声,升降机平台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终点站,内部高频率的活塞运动逐渐变得平缓,平衡与稳定装置推动重型杠杆伸出,嵌入对接装置内部,使升降机平台暂时与终点站台组合成一个完整固定的结构,然后工作人员才推动拉杆,解除了升降机大门的安全锁定,让乘客们得以离开平台,踏上凄雨港中层区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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