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小的女孩咬紧了牙关,仿佛即便是咬碎了牙龈也不愿从自己的口中发出一声象征着软弱的呻吟。银白色的月光不知何时越过了烟囱,打在那张苍白的脸上,丝丝暗红色的血迹从她的嘴角渗出,缓缓往下淌落,仿若月下绽放了一朵朵妖艳的罂粟花。
忍不住颤抖的身体、扩张到极致的瞳孔、还有因太用力而失去血色的手腕……死亡的气息正在萦绕,房顶上的小女孩容易让人联想到医院单薄的天花板、刺鼻的消毒液体气味、像雪一样洁白的床单、以及穿着同样颜色的白大褂的医生们,她就像个白血病患者,正在空虚和煎熬中等待终审的判决。
林格是唯一目睹了这一幕的人,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什么也改变不了,却也有能做到的事情,那正是他此刻站在这里的意义。于是,他做出了和上一次同样的举动,缓缓朝着屋顶伸出手。那位在树林、花丛与绿春藤的包裹下奄奄一息的小女孩,与此刻这位蜷缩在烟囱的背面躲避月光的小女孩,两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再次昭示着记忆没有轮回、唯有新生的道理。
“那么,”他的声音平静、认真、并且十分有力:“需要我为你祈祷吗,蕾蒂西亚小姐?”
蕾蒂西亚猛然间怔住,一时间忘记了死亡濒临的痛苦与绝望,她在自己短暂的记忆中从未有如此熟悉的感觉,仿佛这句话不是在此时此刻听到的,而是在很久以前就有模糊的印象,并且它们总是在同一个场合、因同一个理由而被同一个人说出口。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人应该还说了其他的话。
比如,谁都需要有人为他祈祷,无论是街道上的流浪汉、庄园里的贵族、工厂里的工人、还是此刻在我面前倒下的一个女孩。
比如,为死者洗去灵魂中的铅华,净化他们不垢的追念与沉痛的哀思,正是身为牧师的职责。
以及——
心灵之音可传福祉,虔诚之音可通圣灵。
不受祷告的亡灵,无法升入女神的天国,得到祂的抚慰与认可。
很多很多的话,莫名其妙的话,自己分明不想记得却一直记得的话,为什么会一直在自己的耳畔回响?那个人到底是谁?是奶奶吗?不,不对,那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是自己认识的人吗?一定是吧?否则怎么会让自己产生熟悉的感觉呢?有点讨厌,但又有点高兴,这样复杂的心情是怎么回事?自己该答应他吗?自己该拒绝他吗?自己会……一直记得他吗?
逐渐模糊的记忆中,女孩在林格看不到的地方咧了咧嘴,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句:“无、无所谓——你随便说点什么吧。”
“我——”她急促地喘了一口气,心脏处传来的压迫感令她有些窒息,说不清是汗珠还是泪珠的东西挂在她细长的眼睫毛上,模糊了女孩的视线:“我会听的,我听得到的,所以——
“所以,”那年轻人一脸平静地接过话,“就让我为你祈祷吧。”
蕾蒂西亚没说话,但她从喉咙间发出一声似受伤幼兽的呜咽,那就算是同意了。
林格缓缓闭上眼,将那女孩软弱无助的姿态从自己的视线中抹去,同时上下嘴唇微微碰撞,从唇齿吐出了轻似呢喃的祷告声。这个时候,整个世界仿佛失去了声音,变得和月光一样安静,让他的祈祷能够跨越记忆与现实的障碍,深刻地烙印在受祷者的灵魂之中——
“我在天上的神,我应向您坦诚。”
“以善之名的虚伪,使我擅自宽恕了一个遭受苦难的人。”
“从今以后,我愿为她的罪而行,连同曾被她伤害过的人。”
“所有喜悦与憧憬,皆回归于她的梦想。”
“所有痛苦与不安,皆铭刻于我的心上。”
……
他在地面上为她祷告,而她则在屋顶上听着他的祷告,支离破碎的彩色玻璃花窗边缘,似乎有赤蔷薇与蓝色玫瑰生长的痕迹。
时间分秒流逝,空明的夜色中,幽冷的月光下,在一间曾被女神注视、如今只为引导人心中的智慧走向开化的教堂外,曾是牧师但主动脱去了白袍的年轻人轻声落下了最后一句祷言:“愿她与无罪者,都生活在您无忧的国。”
“我等尘世之民,与女神同在。”
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看到的是一双澈然的红宝石眼眸,倒挂在教堂的屋檐下,像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流浪猫一样,既有对陌生人的警惕与疏离,但同时又透露出几分好奇,仿佛在疑惑这个人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你是谁?”
她开口问道,声音带着一种初次来到人世间的清脆与纯粹。
“林格。”年轻人用简单的两个字完成了自我介绍,然后问她:“你想去找你的奶奶吗?”
“不。”蕾蒂西亚用两只漆黑的蝠翼牢牢地裹住身体,犹如披上了一件黑色的风衣,警惕地摇了摇头:“奶奶让我在这里等着,所以我不会走。”
看来不用担心她找不到奶奶后大闹一通了。
不知道为什么,蕾蒂西亚这次轮回后明显变得乖巧了许多,甚至没有对眼前的陌生人表现出明显的敌意,这让林格内心松了一口气。
“所以,”倒挂在屋檐上的女孩又问道:“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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