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克拉斯老人为客人们准备的房间在钟塔的第四层,说是钟塔,但内部空间与结构却和一般的民居没什么区别,共有两条走廊,六个房间,走廊的交汇处则是一个小客厅,朴素整洁的家具陈设包括桌椅、橱柜、烛台、沙发和壁炉等,看起来就是很普通的客厅,唯独能体现出些许宗教氛围的便是内嵌于石墙上的壁龛了,里面往往供奉着圣者的木雕,面容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庄严肃穆。
离开走廊便是贯穿了整座钟塔的回旋阶梯,每一级台阶都以厚重肃穆的方石砌成,直通最高处的塔顶,据说那里挂着一口历史悠久的铜钟,从福音教院落成的那一日便存在了。每日凌晨,居住在钟塔内的异类们轮流负责敲响这口铜钟,唤醒庇护所的同伴开始新一天的生活——值得一提的是,光子精灵三姐妹不在这个“轮流负责”的范围之内,这倒不是有什么特权,单纯是因为她们力气太小了,根本敲不响钟而已。
因为天色确实很晚的缘故,三姐妹一回到钟塔便钻进自己的房间睡觉了,老大贝丝特临走前还数次强调了之前那个约定(尽管没有人知道是什么约定),直至被妹妹贝尔菲温柔地拖走。
亲自将客人们送到临时的住所,尽到了身为主人的义务后,潘克拉斯老人也向他们告辞。不过,在他离开之前,林格忽然问了这位长者一个问题。
“您也是万物有灵论的信徒吧,那么,是否认同圣者回归的理念?或者说……您是否希望圣图弥能够以神明的姿态重新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呢?”
年轻人紧盯着老人的一只独眼,试图从那浑浊的阴翳中看出他真实的想法,而不仅限于语言的回答。
说实话,这个问题不免尖刻突兀,特别是在林格作为受害者的身份问出来的情况下——尽管年轻人从未刻意标榜过这个身份,但听完了《宗教法令》颁布的前因后果之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倘若这场事件中存在一个完全无辜的受害者,那恐怕只能是这对兄妹了。
所以潘克拉斯老人不好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他轻轻抚摸着光泽黯淡的胡须,沉吟了一会儿后,才缓缓开口回道:“若说是的话,你确实可以将我视为万物有灵论的信徒之一;但完整的说,我与那些期待圣灵回归的人不同,我是真灵派的信徒。”
“真灵派?”林格闻言皱眉:”这也是万物有灵论的一个分支吗?”
“恩。”老人点了点头:“真灵派的信徒,并不将世间万物的灵神视为某种具体的对象来崇拜,对于他们来说,万物有灵论更像是指引他们认知世界的一套工具,万物皆有灵性,而灵性是灵魂的萌芽、超凡的起点,通过对万物灵性的认识、接触与分析,从而反哺人类自身的灵性,最终,使原本沉寂与弱小的灵逐渐走向活跃与强大。在这套体系中,万物之灵更接近于一种抽象的概念,它无时不刻地提醒我们,要对自身所处的世界怀有敬畏,因为灵智、灵性与灵魂,从来都不是人类的特权——自然,创造神明、精炼信徒、乃至将无辜者卷入风波之中,这些做法同样不是一种敬畏的体现,因此也被我们真灵派的信徒所抵制。”
林格耐心地听着,然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听起来,倒是与圣图弥最初提出的灵性本我论有极大的相似之处。”
“确实如此,从这方面来看,真灵派无疑继承了圣者的本意,是万物有灵论最纯粹也最坚定的支持者,但是,却反被那些支持‘圣灵回归日’理念的信徒斥为异端,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说到这里,潘克拉斯老人那张丑陋却平和的脸庞上,忍不住浮现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提出圣灵回归日理念的鹿首长者温迪戈虽然性情温和,不喜争斗,但随着蒸汽机的发明与工业时代的迈步,他一贯坚持的自然与文明维系平衡的理念被人为打破了。他认为这是一条错误的道路,注定将人类引向毁灭的未来,因此才渴望圣者的降临,重新将人类引导至正确的轨道。或许正是对现在的世界心怀不满,渴求改变,所以那些追随他理念的信徒,才往往显得狂热而又极端吧。”
在这个世界上精神最坚韧的人是狂信徒,无论何时都不会放弃自己对信仰的虔诚;但精神最脆弱的人也是狂信徒,因为他们只愿意接受信仰的洗礼,而不愿意接受现实的改变。坚持自我是一种坚韧,逃避现实是一种脆弱,而坚持错误的自我、逃避注定的现实的人,就变成了所谓的宗教疯子。
将人类引导至正确的轨道?
可什么样的轨道才是正确的呢?如果想要得到答案,恐怕得询问所有人的意见才行,可怀有这种崇高信念的人向来只是自顾自地行事,从不曾询问他人的感受,仿佛卑微者与弱小者就自然而然地失去了发言的权利。但人类的未来本身就是由这些微小个体的愿望构成的,忽略了这些愿望、沉浸于自我感动的人,往往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万物有灵论的信徒不会成功,教团联合的信徒不会成功,包括那个始终隐藏在幕后操控历史的隐秘组织魔女结社,林格也相信她们绝不会成功,因为这些人想得到的从来都不是人类的答案,只是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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