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但它还不算结束。
“那个男人服劳役的时间里,他的妻子一直都在等他归来。曾经她也是女神的信徒,只是发生了这件事后,再也没有踏入天心教堂半步。”
“后来天空下起一场雪,男人的死讯传到了妻子的耳中,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时隔三年,再度扣响了天心教堂的门环。那一日,我恰好在家里准备七天礼的事宜。”
时至今日,林格依然会想起,当时那位女人看着自己的眼神,以及她用没有悲伤的声音告诉自己:“巴维尔将不会再回到这里。”
巴维尔就是她的丈夫,一个为家人窃取食物、却反被命运偷走了时间的可怜人。
已经成为牧师的年轻人站在祭台上,听到这个消息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拿了一份面包与牛奶递给她,她也沉默地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两人看着彼此的眼神都很平静,既不是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儿子应有的愤怒,也不是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妻子应有的悲恸,那是牧师在看着自己的信徒,或者羔羊正注视自己的神明。当仇恨深埋于冰雪时,人便获得了虚假的安慰。
“从那天开始,我与她达成了一种不需言明的默契,或者说是随时都可能破裂的脆弱同盟:她来天心教堂参加七天礼,无论排队的人有多少,都一定能得到一份面包和牛奶;而作为代价是,她不能将这件事告诉梅蒂恩,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怎么死去的。”
“你应该也认识她。”
林格微微仰头,视线越过墓碑,落在了那些错乱的枝桠上,误将飘落的一片树叶,当成了那一日凋零的一朵雪花,声音有些低沉:“就是玛吉太太。”
难怪。
爱丽丝恍然大悟,过去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在此刻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难怪林格从来不称呼杨科先生为父亲、难怪他的性格总是这么冷淡理性、难怪他提醒自己要小心防备玛吉太太、难怪他说,松石街的所有人都可能为天心教堂说话,只有玛吉太太不会……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心情。
人间的一场雪,落在每一个渺小的灵魂上,便是沉重的灾难。
少女忽然开口,闷闷地说道:“抱歉。”
林格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要道歉?”
这并不是你的错。
爱丽丝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可能是因为心里有这股冲动,所以就不经大脑思考地开口了。她有些难堪地抓了把额前的刘海,支支吾吾道:“唔、就是说,因为……我让你回忆起那么伤心的往事,真的很抱歉……”
可是。
“即便没有你,这些记忆依然存在。”
就像伤口一样,有时是潮涌般剧烈的阵痛,而有时是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隐隐作痛。
如果没有你,它们也不会消失。
“我和你说这件事,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而已,爱丽丝。”林格的目光定格在橡树林的每一片叶子上,想象它们是当时还未来得及飘落的雪花,于是轻声说出了那个他失去了最珍贵之人后才明白的道理:“这世界上,只有平静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是为了过平静的生活。而不是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期待某些时刻意外忽然降临,把自己引向了另一条路。很多时候你是无法决定的,那些意外究竟是好是坏。”
“因此,这趟旅行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带着梅蒂恩回到这座城市,继续我们平静的生活。”
气氛静谧而安详,风吹过林间带起沙沙的声响,幽静的低语犹如谁在挽留,呼唤一颗害怕失去的心,永远地留在了回忆所画的牢笼里。
他没有提到爱丽丝该如何,因为深知她会有自己的选择。
女仆怔怔的,没有说话。
一日前便从林格的口中听过了同样的道理,但知道了杨科先生的事后,会觉得它更有分量了,以至于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迫着人的心脏,令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这是不对的。
她艰难地想到,因为意外不是一种你想躲开就能躲开的东西。
更何况。
“你从来没有和梅蒂恩提到这件事。”爱丽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林格交谈:“如果你确实希望她变得更成熟一点,那么直接告诉她真相不是更好吗?如果你没有这么做的话,其实就意味着,你也希望她能保持自己的天真与善良吧?就像每个小孩子都会有过的、关于童话的幻想那样。”
林格沉默地抿着嘴唇,并不回答。
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还有梅蒂恩高兴的声音:“林格、爱丽丝姐姐,我回来啦!”
被叫到名字的两人都闻声回头,看向林间的石板路,看到粉色头发的女孩怀里抱着两束洁白的勿忘我,一路不停地小跑过来,黑色的小皮靴踩在有些年头的旧石板上,发出了过去的回响。
最后她停在了两人的面前,先向林格笑了一下,然后把一束勿忘我递给旁边的爱丽丝:“喏、爱丽丝姐姐,这是你要的花。”
爱丽丝连忙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梅蒂恩便拿着花,走向父亲的墓碑,爱丽丝紧随其后。她静静地看着女孩郑重其事地将花放在了林格的那束花旁边,又闭上眼睛,无声地说了什么。或许是祈求父亲魂灵的安宁,又或是单纯地倾述自己的心情……爱丽丝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她真是个幸福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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