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1)

与吾同在 王晋康 3198 字 4个月前

六十三岁的姜元善在纽约开完执政团会议,连夜赶往北京。Www.Pinwenba.Com 吧这是战前最后一次执政团会议了。在飞球上值班的赫斯多姆三天前发来消息,飞球上的反隐形装置已经发现了恩戈星远征军的母船,距离地球只有二十天的行程了。执政团颁布了秘密动员令,全世界三十万天军和九千九百九十九套“天眼”系统立即进入一级战备;但有关消息对社会严格保密,执政团担心,如果民众陷入战争恐慌,亿万人的异常脑波叠加起来,也许足以让恩戈人探测到。

人类已经准备了三十年,“天眼”系统也进行过多次实战演练。现在,三十年的努力就要开花结果了——或者,人类文明之花就要被狂风巨浪一举摧毁,再无复苏的可能。

现在,姜元善要到飞球上唤醒冬眠的先祖,然后与先祖共同准备那场在敌人“心脏”里的肉搏战。这是大战背景下的小角斗,却更加凶险、胜负难料;如果失败了,那就不必操心埋骨何处。先祖还要唤醒土不伦夫妇,解释他们沉睡的原因,让他们出现在迎接远征军的队伍中。上飞球之前,姜元善还有两件事要赶着处理:回家探望家人,也许这是同家人的最后一面了;还要到布德里斯的秘密营地去,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办。

空军零号在北京国际机场降落,按照他的吩咐,今天没有官方接待人员,只有妻子在舷梯边等着。两人紧紧相拥,然后匆匆上车朝家里赶去。妻子开车,路上姜元善问:“猛子已经走了?”

“对,他们已经‘入洞’了。”

布德里斯建立的复仇别动军秘密基地都位于地下数千米的地方,如南非金矿、中国贵州的地下溶洞等,这些地方足以躲过入侵者鱼肉来做的。”

姜元善冷冷地说:“没关系,我在口味上不挑剔。真的恩戈人人肉即使比这更难吃我也能将就。下面该干啥?还有什么更残忍的事要我去做吗?”

猛子感受到他话中的寒意,用同样冰冷的态度说:“多着呢。我们是用毕生精力来落实姜执政长的复仇大计,当然会做得尽善尽美。”

姜元善看看儿子,和解地说:“是吗?你说的那个姜执政长是个难伺候的家伙,但我相信这次他挑不出毛病了。”

第六天,猛子宣布三个训练科目都已结束。“心理训练呢?”姜元善问,但他随即明白了,“我知道了,你的搏击和求生训练已经包括了心理训练。”

“对。”猛子脸上很难得地浮出微笑,“你是我训练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之一。祝贺你顺利毕业。”

“谢谢。名师出高徒嘛。”

“不客气,现在我要把你交还给布德里斯了。”

布德里斯把姜元善带到一个小型洞中洞。这儿灯光明亮,是一个现代化的手术室。一个中年医生微笑着迎过来,把姜元善安顿在牙医手术椅上。他动作娴熟地为姜元善拔掉一颗大牙,再植上一颗假牙。

布德里斯说:“假牙中藏有我制造的病毒,由感冒病毒和狂犬病毒混合而成。它的传染力极强,对地球人和恩戈人都同样致命,对恩戈人的致死率估计应达到100%,对地球人的致死率为99.9%。没有疫苗。”他苦笑着,“也许,这是我的希望,两个种族的最终命运会取决于这小小的0.1%差别。病毒在假牙内能长期存活,需要用它时,用力咬破假牙的齿面就行。”他补充道,“十支别动军的首领都植有同样的假牙,再加上你和我。这是十二件活的终极武器,但愿我们最终不会使用它。”

姜元善说:“但愿即使使用,也只有我一个人用——在远征军的母船内使用,那样可能不会祸及人类。”情绪又突然十分低沉——即使仅仅在外星人母船内使用,他自己也是躲不掉的,还要殃及另一个他最不愿伤害的人——年迈的先祖。当然,尽管现在思绪起伏,但到不得不使用时,他是绝对不会犹豫的,尤其是经过这六天的训练。

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姜元善觉得不虚此行,可以说,这次训练已充分唤醒了他基因深处的狼性。现在,他的每处神经末梢都在尖锐地疼痛着,警觉着。他体内的潜力已经被百分之百地激发调动起来了。

在洞内六天,他只见过猛子和布德里斯两人,其他队员只是在幽幽绿光中一晃而过的黑影。最后一天下午,布德里斯带他回到那座乱石高台。大灯忽然开启,一万名队员静静地伫立在强光里,就像一群古希腊的**群塑。猛子站在队伍最前边。在他身边是年迈的哈利德和本伊萨,他们是别动军的搏击总教官和爆炸总教官。队伍中还有布德里斯当年带到伊朗去的几个人,也都担任教官。

因为乱石嶙峋,这一万人没有列出队形,但他们用铁一样坚硬和冰一样寒冷的目光排出了无形的队列。姜元善此刻恢复了执政长的身份,站在一块巨石上检阅这支队伍。一万双目光与他的目光猛烈地撞击。姜元善觉得,对这些人来说,任何话语都多余了。他向队伍挥手,高呼道:“弟兄们好!”

下边轰然回应:“执政长好!”

“谢谢你们!”

“谢谢执政长!”

“人类万岁!”

“人类万岁!”

呼声在密闭的洞厅内久久回荡。远处听见铿然一响,那是声波震落了洞顶的一根钟乳石。随后,这声巨响又在洞中激起更悠长的回声。

布德里斯宣布队伍解散。一万人像流水一样悄无声息地分开,消失在乱石缝中,只余下排头的猛子。

布德里斯说:“姜,我的老伙计,在这样的时刻,很想同你来个彻夜长谈,但我还是把这点时间留给你们父子吧。”

他拍拍姜的肩膀,离开了。高台上的强光也随即熄灭,只余下幽幽的绿光。姜元善把儿子招来,面对面坐下。在这样的生死诀别之际,作为父亲,他很想把儿子搂到怀里,感受儿子的体温和心跳,妻子还交代他替当妈的抱抱儿子呢。但儿子的坚硬和冷漠,让他做不出这样柔情的举动。他也想和儿子谈谈“儿媳”。在纽约时布德里斯告诉他,那位志愿者是一个中国女性,她看来知道姜猛子这个人,因为她指明要留下姜猛子的“种子”。猛子执意不答应。他说那些事等战争胜利后再做不迟,如果失败,他在同敌人拼命时不想有任何牵挂。但那位姑娘和猛子同样执拗,最后在布德里斯的强力干涉下,猛子勉强同意了,条件是暂时不要知道对方的姓名、外貌和声音,这一切都必须封存到战后再披露给他。对这个近乎冷酷的条件,女方也痛快地答应了。于是,这对男女在绝对黑暗中度过了沉默的一晚——那同样该是激情的一夜吧。经过这样难忘的一夜,儿子真的能“不留任何牵挂”?

不过,姜元善最终没有同儿子谈这个话题,儿子既然这样行事,必然是想把这一切作为个人的秘密封存起来,他要尊重儿子的意愿。他们只是聊了聊家人,聊了聊猛子的奶奶、妈妈、奶妈,已经去世的爷爷、外公、外婆,还聊到他早夭的姐姐。既然说到这儿,姜元善说:“知道吗?同样在那条小河,也埋着你爸爸的童年。你想听听吗?”

猛子看爸爸一眼,目光似乎穿透到父亲心灵深处,冷静地说:“你是不是指那件所谓的童年恶事?我知道,布德里斯伯伯早就告诉我了。”

“是吗?”姜元善多少有些遗憾,类似的事最好还是由他亲口告诉儿子,“这老家伙!不给我留一点儿**。”他笑着说。

儿子沉默片刻,忽然问:“爸爸,你是否至今仍很看重这个‘道德上的污点’?”姜元善没料到儿子会这样直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爸爸,你知道布德里斯为什么对我说这个?他认为那恰恰表现了你天性中的狼性,是可贵的。这也正是这七天训练中我努力做的事——激活你基因深处的野性。爸爸,恕我直言,在这点上,你的境界不如布德里斯。你应该向他学习,抛掉一切道德上的约束,全力专骛于人类的生存,那样才能把事情做到极致。在远征军母船里的搏斗中,可容不得一毫秒的迟疑!要知道,你的对手,那些五条腕足的恶狼,在做事时绝不会有道德上的犹豫。”

姜元善有点惊讶地打量着儿子,“知道啦,谢谢姜教官的教诲。”他心中释然,如今可以肯定,儿子在生死关头也有勇气啃断后腿。当然光有这点也不行,其实狼群中同样有善良、仁爱、利他、互助这些天性,否则世界上就不会有狼群存在。布德里斯在这方面过了一点,偏了一点。等有机会他会好好和儿子唠唠这个话题——如果还有机会的话。“猛子,咱爷儿俩就在这儿告别吧,希望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来接他的飞球因故不能停在贵阳而是改到北京。这样也好,姜元善还能同几位亲人见上一面。姜元善乘机赶回北京机场时,飞球已经候在那里了。已经退休的何副主席、妻子和匆匆赶来的“十一圣斗士”中的其他几位在舷梯旁等候着,是姜元善让妻子通知他们的。姜元善同妻子和何副主席紧紧拥抱,把要说的千言万语浓缩为一句:“保重。”

他依次同老伙伴们拥抱,时间仓促,每个人也都是简单的两个字:“保重。”只有同媛媛拥抱时,媛媛笑着说:“保重,我的亲家。”

姜元善反应很快,“那个女志愿者……是你们的女儿?”

媛媛和林天羽笑着点头。此时来不及多说什么,姜元善匆匆给妻子留了一句话:“小晨,你代我登门认亲去!”

严小晨喜不自胜,“当然,这不用你交代啦!”

赫斯多姆在飞球里迎候,两人简单地作了交接。姜元善告诉他,这次执政团会议决定由赫斯多姆代理执政长,地球上的事就全委托给他了。两人告别,姜元善关闭舱门,驾驶飞球升空。他俯瞰着地面逐渐远离,直到它变成舷窗中一颗硕大的蓝色星球。他挥挥手,同人类世界作了最后的告别。

飞球进入自动驾驶后,姜来到冬眠室旁,隔着透明的室门端详着。土不伦夫妇在右室,因为空间狭小,两具身体抱得紧紧的,十条腕足纠缠在一起。先祖在左室里睡着,面容安详。相处这么多年,姜元善对他的面容已经非常熟悉,能够看得出他的喜怒哀乐和更细微的表情变化。现在,他端详着这位守护了人类十万年的先祖,一道感情的溪流从心底汩汩流出,充盈了他的全部身心。这道溪流中包含有感激、亲情和敬仰,也有无法驱走的内疚——尤其是想到七日训练中所杀死和吃掉的“先祖”。

他把脑海中所有不该让先祖知道的部分(主要是布德里斯的秘密计划)一一封闭起来,自打先祖教会他封闭思维的技能至今,他已经做得炉火纯青了。等他确认该封闭的都已经封闭,就按下了左冬眠室的复苏开关。

先祖从二十年的冬眠中慢慢醒来。姜元善则像多次做过的那样,绷紧神经,努力接收先祖的“记忆回放”,这是窥探先祖内心秘密的好机会,姜元善当然不会放过。他所熟知的每个记忆画面依次闪过;马上该是近期的记忆回放了,他更为凝神专注。还好,一切正常,先祖的记忆中没有瞒着他的人类子民的东西,所有画面都显示着先祖是如何为这场战争作筹划的。姜元善放心了,也更为内疚,在内疚中结束了对先祖思维的窃听。

先祖完全清醒了。他的反应依旧敏捷,一眼便看到姜元善已经半白的鬓发。“孩子,你也老了。”他送来一段感伤的脑波。

“是的,先祖,我已经是花甲之人了。”

“远征军已经到了?”

“马上就到。”

姜元善扶着先祖从冬眠室左室里出来,把早已备好的一个格式塔放出来,让先祖在一瞬间了解了全部情况:远征军将在九天内到达近地空间,这是飞球上的反隐形装置探测得知的,不会造成敌方的怀疑(对方会认为是土不伦在探察,他肯定要准确掌握远征军的抵达时间)。地球上的“天眼”系统已处于最高级别的备战状态,但为了不引起敌人的警觉,探测激光不会打开,它们将以敌人的脑波袭击为信号自动开启。外星人即将到达的消息对公众保密,以免大量异常脑波汇集起来被远征军觉察。

“先祖,现在万事俱备,该让土不伦夫妇复苏了。我先把阿托娜移出来,仍放回左室中。”

先祖微笑道:“好的。排演了三十年的大戏,马上就要正式上演了。孩子你怎么样,紧张吗?”

“不紧张。有先祖在身边呢,而且你是主角,我只是一个配角。”姜元善笑着说。

“好,那就把幕布拉开吧。你按计划躲起来,我去唤醒这两位。”

姜元善完成了对阿托娜的移置,“是否吃过饭再开始?你已经二十年没吃饭啦。你看,我又给你带来了很多中国美食美酒。我陪你喝几杯,算是战前饯别吧。”

“好的。战前饯别——就如十万年前的饯别,尔可约大帝赐我的那杯图瓦汀,我至今还没忘记味道呢。”

土不伦和阿托娜几乎同时从长眠中醒来,也几乎同时看到了冬眠室门外那个欣慰的面容。

先祖的脑波透过冬眠室传进来:“谢天谢地,总算赶在远征军到来前把你们弄醒了。谢天谢地,否则我的罪孽就大了。”先祖打开两个冬眠室的门,把两人扶起来,一边怀着歉意匆匆地解释,“是地球人的酒饮料让你们进入了深度麻醉,就像图瓦汀造成哈珀人深度麻醉一样。在没找到解药之前,我只好让你们进入冬眠。都怪我,地球人的酒饮料对我无害,我就大意了,没想到你们会过敏,而且这样严重。”

土不伦已经完全清醒了,“你是说我们已经沉睡了——”他算了一下,吃惊地说,“四十六七个地球年?”

阿托娜也清醒过来,“远征军马上就要到了?”

“对,九天后到达。所以你们要赶快进入状态,立即开始工作。记住!千万不能让葛纳吉大帝知道你们沉醉了这么多年,只说你们曾间断进入过冬眠。”达里耶安盯着两人的眼睛,言简意赅地说,“当然,万一被大帝知道了,我会把责任全揽过来,但这关乎王储的甄选。”

这对年轻夫妇悚然惊觉。如果让葛纳吉大帝知道他们贪杯误事(纵然责任不在他们),在这四十七年内一直酩酊大醉、沉睡不醒,那他对土不伦的宠爱就要减弱了,恐怕帝后之位两位就甭想了。

达里耶安连忙安慰道:“不必担心,你们沉睡期间我做了充分的安排,远征军那边不会起疑心。”他苦笑道,“是我该做的,我得为自己该死的粗疏赎罪呀。”

他说,这四十七年来他一直以土不伦的名义同远征军联系。此前土不伦已经把关于建立一个能自动运行的豢养高智力家畜社会的伟大构想汇报给大帝了,那边回电表示激赏。此后,双方在通信中反复讨论了基于此种构想的入侵方案,并将之完善了。地球人这边没有大的变化,没有人觉察到危机,也没有研制出隐形器和反隐形技术。现在远征军舰队离地球只有九天航程了,地球人仍丝毫没有觉察。他又说,他还抓了几十个地球人反复测试,找到了“使地球人智力退化到仅能维持简单生产”的最佳发射值。“不过,关于这一点,还需要你们两位作最后的验证。所以,时间已经很紧了,你们必须在这几天内熟悉所有情况,以便面见大帝时不至于露出破绽。快点开始工作吧。还有一件事——”

他迟疑着,显得忧心忡忡。土不伦和阿托娜心中忐忑,阿托娜小声问:“先祖,怎么啦?”

“孩子们,刚才你们苏醒时我接收到你俩的记忆回放,其中都有一些非法记忆。”两人心中一凛,“尤其是你,土不伦殿下。你的那些记忆如果被大帝得悉,足以让他做出对你不利的决定。”他有意把此事点破,以此来转移两人的注意力,免得他们有时间去怀疑这场长达四十七年的睡眠。看两人的惊惧表情,这个计谋是成功的。“孩子们,也不必过于担心,我当然会守口如瓶的,你们以后小心就是。幸亏,至少在若干年内,你们不用再进入冬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