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辛亥年的长调(1 / 1)

赳赳民国 耿立著 4391 字 1个月前

辛亥年的长调

尼采的《苏鲁支语录》有一节:凡一切已经写下的,我只爱其人用其血写下的。Www.Pinwenba.Com 吧用血写:然后你将体会到,血便是精义。

血便是精义,要懂得旁人的血是不易的,黄花岗的血凝定了,人生几度寒凉,墓草苍黄,林觉民的形象在当下,也许已模糊成一个爱的影子情的影子。是啊,在国色和女色之间,林觉民选择的是爱国色弃女色。在一个夜里,我听到了以林觉民为素材的歌,那歌笼罩枕边,反复回旋:意映卿卿,再一次呼唤你的名,今夜我的笔沾满你的情。然而我的肩却负担四万万个情,钟情如我,又怎能抵住此情,万万千千。意映卿卿,再一次呼唤你的名,曾经我的眼充满你的泪。然而我的心已许下四万万个愿,率性如我,又怎能抛下此愿,青云贯天。梦里遥望,低低切切,千百年后的三月,我也无悔,我也无怨。

缠绵歌声的源头,我以为灵感怕是来自台湾诗人纪弦的诗歌《你的名字》,只是林觉民已躺在黄花岗下当今被代表而已,再也无词无曲,而任由后人在想象中铺排了:

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

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写你的名字

画你的名字

而梦见的是你的发光的名字

名字是可以发光的,如“日”、如“星”、如“灯”、如“钻石”、如“缤纷的火花”,最神来之笔的莫过是“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树上”,这是沙漠中的红柳么?还是千载不腐的铁杉?这耸长在无尽时间里不朽的木。

四万万的情,四万万的愿,或许是林觉民的本意,但我以为这里面掺杂了歌词作者的个人意愿,这也属于宏大叙事的范畴吧,老百姓和芸芸众生总是被代表的,连陈意映也裹挟在里面。记得鲁迅《药》中,贩夫走卒们对夏瑜喋血的义愤,你就知道,有的人并不是你意愿想代表就代表了的,我不是指责百姓的愚昧,但在大多数的时段,他们是站大边的,无主见随大流。我们的汉语,由于意识形态的毒化,这点连海岛一隅的台湾也未能免俗,一些志士仁人的事迹总是往大处夸往死里夸,都像是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伟词给架空了。我们不知道他们当年的风神甚至他们的哮喘咳嗽,那坚定中的犹疑,高格中的卑微,有时死是容易的,而活却难矣哉。

历史的砖缝里布有许多的缝隙和孔洞,这缝隙和孔洞里,也有雨水的润泽,草籽的萌芽,鸟羽的遗落。檐牙马头墙,雕花窗棂的庭院深深所透露的春信息,有时不如探头的一枝红杏予人驻足,历史的正剧多的是端肃气,是神龛里的烟火缭绕,我想尚友那些过往的逝者,不妨想象他们日常里的庸常,在庸常里走出的大,挣脱庸常的超逸,那才叫得上英雄,那样才配得上真猛士。

作为敢死队长:意映卿卿,再一次呼唤你的名。无疑这样的语调过于缠绵,不知福州方言怎样念出,这爱的独白,也是对天下黎民的告白,剖出心肝的言语,一边是家,一边是国,两下都是撕扯,都是不舍,负妻负国?宁负天下人?还是负一弱女子?林觉民必有一番天人交战,最后他选择了负一人不负天下众生。但这里,你会觉出天地一白的寒,会倒抽一口冷气的,还是辛亥年前后的事,鲁迅从心里透出的冷就令人脊椎如霜,阵阵发凉,从《药》里我们可读出无尽的哀凉:那些夏瑜们的血,被那些所谓的被启蒙者当成治愈痨病的药引子而吞噬,而看客的麻木难免使人产生这样的疑问,此样的庸众,何以成为了产生林觉民的土壤?这样的反差,一边流血,一边的血被吸吮,谁能躲得过历史的无情和孤愤?林觉民生在福州的盆地里,他恰恰如站在盆地四周的钢蓝色的山冈上,俯瞰着盆地里屋檐下的芸芸众生,他是独立站在一个山峰的顶端,俯看着当时的中国么,俯瞰着衰朽的清世界么,或者他是一个人站在地狱的人口处,独自承受着熬煎?

《药》里面杀头的地方很快成了闹市,人们在簇新的超市赚钱,有谁能嗅到夏瑜们血的腥?即使林觉民的旧居,也差点被香港开发商推平,是福州的乡亲抗争着才留存下来。我到了福州杨桥东路17号原先的南后街41号寻找林觉民的旧居,这里说来不是林家的家产了,辛亥年的广州起义失败后,林觉民的岳父恰好正在广州任职,便差遣人连夜回福州报信,林觉民的父母妻子仓促间将祖屋转手,赶在官府通缉文书到来之前避居异处了。

购买林宅的就是冰心的祖父,冰心在《我的故乡》中写到:“我记得在我11岁那年(1911年),从山东烟台回到福州的时候,那时我们的家是住在‘福州城内南后街杨桥巷口万兴桶石店后’。这个住址,现在我写起来还是非常的熟悉、亲切,因为自从我学会写字起,我的父母亲就时常督促我给祖父写信,信封也要我自己写。这所房子很大,住着我们大家庭的四房人。祖父和我们这一房,就住在大厅堂的两边,我们这边前后房,住着我们一家6口,祖父的前、后房只有他一个人,和满屋满架的书。那里就成了我的乐园……”

这宅院还能寻到1日时林觉民和陈意映的影子么,是否那树的年轮里还储藏下当初的一切?格局还没有大的改变,林觉民当年所住房屋在,但李鸿章没有理会,而造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结局。人们除非万不得已,是不愿把自己放到政府的对立面,人们顶多是狂狷一下,像嵇康在柳树下锻铁,或者陶渊明挂冠而去,龚自珍是最后在官场仓皇而去的,使酒骂座是因有志不得出,大路如青天,吾独不得出。

几人真是把自己放到王权的对立面?人,多数是权力和体制的仆人佣人,少有的是硬骨头不合作者,清初有几个这样的人物:顾炎武、黄宗羲和王夫之,而清末还有王国维为大清而殉,也许人说王国维冬烘,但他身上的某种质素在现代是愈加稀薄。

应该说林觉民这样的现代知识者的眼界是开阔了,不再以一家一姓的国家为念,心里是装着苍生念着天下的,他们不再以卑躬屈膝以叩头来扣朝廷的大门,他们是以自己的头颅来为未来敲开朝廷的大门。

我常想风水轮流转,燕赵之地的慷慨悲歌,从晚明就转移到了所谓文弱的江南,在江南以南的福建,就有着豪侠的回音了。虽然我在林觉民故居看到的《与妻书》是复制品,但字如其人,从字的淡定和一笔不苟里,我看到了林觉民求死的心志,与其苟活,何如快意人生?

1911年春,林文在日本收到黄兴、赵声自香港寄来的信,得知他们正在香港筹备广州起义。于是党人中林觉民和林文同舟赴港,黄兴一见林觉民就摇动着林觉民的手地说:“天赞我也!天赞我也!意洞来,天赞我也!运筹帷幄,何可一日无君。”

辛亥年的3月19日,林觉民和林文、陈可钧、陈更新、冯超骧等一干志士从福建马尾出发先入广州。次日晚,听说林尹民和郑烈已经从日本到香港,林觉民又邀陈更新同赴香港,为林、郑两人作向导。这天晚上宿在滨江楼,等待陈更新、郑烈入睡后,林觉民独自在灯下给嗣父和妻子写诀别书,直到天快亮才停笔。《秉父书》日:“不孝儿觉民叩禀:父亲大人,儿死矣,惟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然大有补于全国同胞也。大罪乞恕之。”

现在,人们已不知道滨江楼具体的所在,说人去楼空,还是说楼人俱亡,一位朋友告诉我,他到香港曾四处打问滨江楼,但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他就在临江的一座破败的老楼前,姑且当作滨江楼,而放下一束白菊花。他说这楼是等待爆破的快要是废墟的所在,当时是夕阳落在维多利亚湾,半个香港都是红的了,连白菊花也是红的。他躬身垂首,谁知才一抬头,已是满目眼泪,他一眼里是夕阳,一眼里是菊花,一白一红,天地蓦然很大,好像成了空白,人在历史的苍茫里渺小极了。我不知道这眼泪里的成分,是感慨,是失落,又不完全是。这垂死的楼,活像个残的暮年的英雄。他看到过24岁的那些林觉民么?老楼昭示着沧桑,让人窥视到百年民族步伐的蹒跚。老楼是历史的苍茫发出的暗示,使你不能不动容,只要历史还在前行,时间不会回转,一切都会变老的。老了就老了吧,即使把一片废墟留给后人凭吊,也是一种繁华过后的坦然啊,但这无数老楼的一座应该记得一个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在这座楼里的暗夜里,等待同伴睡去,他坐在桌前,要为24岁的生命和家庭挽一个结:“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日:‘与其使吾先死也,毋宁汝先吾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辞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率先汝而死乎?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又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先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辛亥年3月的下旬,不知道香港的夜是阴抑还是晴,但月亮是在夜半才会出啊。林觉民是喜欢夜色的,他在疏星残月的夜间,独自修书,是写给将要到来东方泛白,还是像往常时趁着残月的微光找一条小路悄然走回他的巷子,但我们读到这样的告白,总是使我们心头一暖。

决计为了国色去赴死了,林觉民的心也就平静下来,凑着夜色,也该交割一下,总结一下了。也许爱到极致是绝情,也许我们不能接受这样的论断,齐秦的姐姐齐豫《觉——遥寄林觉民》,就是站在陈意映的角度,质问林觉民,是谁给你选择的权利让你就这样地离去:

当我看见你的信

我竟然相信

刹那即永恒

再多的难舍和舍得

有时候不得不舍

当我回首我的梦

我不得不相信

刹那即永恒

再难的追寻和遗弃

有时候不得不弃

爱不在开始

却只能停在开始

把缱绻了一时

当作被爱了一世

你的不得不舍和遗弃都是守真情的坚持

我留守着数不完的夜和载沉载浮的凌迟

谁给你选择的权利让你就这样的离去

谁把我无止境的付出都化成纸上的

一个名字

如今

当我寂寞那么真

我还是得相信

刹那能永恒

再苦的甜蜜和道理

有时候不得不理

有时候爱是不能忘记的,有时候爱是不能接受的,往往爱连着死,我知道很多人有如此的心态,但一定会斥责决不会接受,爱是最没道理的,爱能死生肉骨,爱来时,一个人可以低到尘埃里,爱这种人人都有的天赋,我们即使不读《与妻书》,不需要经历,我们便能憧憬。不需要身在其中,我们就能在诗词中体验情人们那近乎不可理喻的痴狂。生命,原本需要用情来燃烧。唯化作爱的灰烬,唯有把爱烙在我们那几乎不存在的生命,生命才存在过。是谁说过:等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但是仍然感谢上苍,给了我一个可等、可怨、可恨、可想的人。当所爱是你!爱即永恒!

是啊,现在网络上有潮女,就把林觉民当作男人的首选,他们心仪的是《与妻书》里的林觉民,在这万古不灭的文字里,林觉民是一个情种的形象,潮女们不是把他当作一个先辈来供奉,他一直定格在25岁的年纪,最根本的是,潮女们把他作为一种现代社会稀缺的“美”来审视。知冷知热,知情知义的林觉民有了一种形式美,把超拔的爱与美转化为女性皈附的心灵的大爱与美,也许现在的男人不值得爱,那就应该允许潮女的心态,身在现代而柔情怀古。

天白了,林觉民拿两封书信委托友人说:“如果你听到我死讯,劳把信件转到我家。”当天便和林尹民、郑烈重入广州城。在船上林觉民的舱位和郑烈相联,他轻声对郑说:“此举如果失败,死者必然很多,定能感动同胞……嗟呼!使吾同胞一旦尽奋而起,克复神州,重兴祖国,则吾辈虽死而犹生也,有何遗憾!”

因为陈意映有身孕,林觉民没有把到广州的事情告诉她,辛亥年的3月初,林觉民突然毫无征兆地从日本回到福州,但却天天在外与朋友纵酒买醉。那时的女人毕竟是女人,况且是有身孕的女人,她知道林觉民的心宽广到福州的盆地盛不下,她不知道她的男人曾经酝酿过这样的谋划:林觉民本来打算让她运送炸药到广州。林觉民在福州西郊的西禅寺秘密炼制了许多炸药。他将炸药藏在一具棺材里,想找一个可靠的女子装扮成寡妇沿途护送。如果不是因为八个月的身孕,陈意映可能也就与林觉民一起奔赴广州了,那样的结局是什么?我们不难设想,但生不异居死当同穴一定是陈意映所希求的。在林觉民走后的日子,那待产的陈意映在夜里会走出回廊,在林觉民坐过的地方坐下么,她的手触摸一下那梅树下的月影?她不知道清朝的梅树在林觉民看来,不再绽开梅花,而是绽着梅毒。

广州起事后,为怕株连,林家星夜从原来的住处迁走,躲在偏僻的福州光禄坊一条秃巷的双层小屋里。秃巷里仅一两户人家,这一幢双层小屋单门独户。陈意映心悬一线,春闺梦里一定是噩梦吧。一个夜晚,门缝里塞人一包东西,次日早晨发现是林觉民的两封遗书。“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阴间一鬼。”

再一个月后,陈意映早产。

又五个月后,武昌首义。

再一个月,福州起义,闽浙总督吞金自杀,福建革命政府宣告成立。

福州的是“进为诸葛退渊明”;成长于军人世家的冯超骧,“水师兵团围数重,身被十余创,犹左弹右枪,力战而死”;体格魁梧、善拳术的刘元栋,“吼怒猛扑,所向摧破,敌惊为军神,望而却走,鏖战方酣适弹中额遽仆,血流满面,移时而绝”。还有方声洞,曾经习医数载,坚决不愿意留守日本东京同盟会:“义师起,军医必不可缺,则吾于此亦有微长,且吾愿为国捐躯久矣”,他在双底门枪战之中击毙清军哨官,随后孤身被围,“数枪环攻而死”。其实这些人大多被历史遗忘了,历史像个筛子,过滤掉了许多,如果不是一篇《与妻书》,林觉民现在还是冰冷地躺在黄花岗的石碑上,被风吹雨淋,随日月而漫漶。

当时一发子弹击中了林觉民的腰部,林立时仆倒在地,随后又倔强着扶墙而起,举枪还击。枪战持续了一阵,最终林觉民力竭不支,訇的一下林觉民瘫倒在墙根,如鬣狗一样的清军兵卒一拥而上,把他缚住。

这多像最后的荆轲,那也是留下遗恨的一幕: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椹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掷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于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

荆轲死掉了,陶渊明说:“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是的,林觉民最后的结局,和荆轲一样留下千古的遗憾。人们说侠有三色,小者怒而色青,怒而拔剑,伏尸杀人,怒发如狂,其色已变;中者怒而血青,杀人如无物,面不改色,却色厉而内荏;只有大者荣辱不惊,心如古井,波澜不起,轻易不怒,怒则拔剑,身如长虹,虽杀一人,伏尸千里,动四方,震诸侯,垂青史。

应该说林觉民和荆轲一样,是侠之大者,广州起事,损失惨重,谭人凤说:“是役也,死者七十二人,无一怯懦士。事虽未成,而其激扬慷慨之义声、惊天动地之壮举,固已碎裂官僚之胆,震醒国民之魂。”主帅黄兴右手被打断两指,足部也受了伤,当他从死亡线上逃出来,遇见3月29日夜从香港带二百多志士赶来赴难的赵声时,两人相抱痛哭,一代雄才的赵声不到三星期悲愤呕血而死。

没有暴露身份的同盟会员埋葬了志士的遗体,共找到72具死难的尸骨。其实牺牲的人远不止这些,时在广州新军任管带的革命党人应德明回忆:3月29日起义失败后,清军戒备森严,下令闭城三日,搜查革命党人。凡属没有辫子的、穿黄军衣的以及来路不明白的人,一律格杀勿论,制台衙门前伏尸累累,被杀的人约有二三百人之多。所谓七十二烈士者,是有根据可查的烈士,其余殉难的人无可稽考,约在二倍以上。此外新军各营中以革命党人名义被杀的人也没有人能说出确数,“死于非命,惨不忍言”。“其处死之法是用七寸长钉,对准头脑,一钉致命,随即用蒲包一裹,弃尸海中,惨酷形状,令人酸鼻”。

黄花岗一役,赵声气死,胡汉民心灰意冷,黄兴写下《蝶恋花·哭黄花岗诸烈士》一词和“七十二健儿,酣战春云湛碧血;四百兆国子,愁看春云湿黄花”一联,献给死难的同伴。事隔十年孙中山先生还痛在心底,认为“吾党菁华,付之一炬”,惋惜之情长久地积存在心灵的深处。

环视古今中西,饮刀求快,在选择的当口,很多的忠勇之士,是要和自己所爱的女人交割一下的,这时候,平素里的儿女情长就要挥泪斩下。虽然楚霸王那敢作敢当的男人气与虞姬的生死之恋令人神往,但那是虞姬的挥剑自我了断断了霸王的念想与不舍,这个时候要的不是柳永的只手相看泪眼,而是苍凉的决绝的背影,革命者是舐血的剑,当断就断,把青丝割下留存在永恒的记忆里。

我知道同是志士仁人,同是英雄年少,同是侠骨柔肠,谭嗣同与夏完淳在就义前写给妻子的诀别信也同林觉民的《与妻书》一样感人至深。谭嗣同是在囹圄中给夫人李闰写的绝笔信,那是戊戌变法后,甘愿流血的谭嗣同给夫人的道别:

闰妻如面:结缡十五年,原约相守以死,我今背盟矣!手写此信,我尚为世间一人;君看此信,我已成阴曹一鬼,死生契阔,亦复何言。惟念此身虽去、此情不渝,小我虽灭、大我常存。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迎陵毗迦同命鸟,比翼双飞,亦可互嘲愿君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我与殇儿,同在西方极乐世界相偕待君,他年重逢,再聚团圆。殇儿与我,灵魂不远、与君魂梦相依,望君遣怀二戊戌八月九日,嗣同。

读这信,我尝试回环着谭嗣同最后的壮别,也许,曾经的场面在林觉民的记忆里曾反复浮现,他宁愿这样的场面在这片土地上绝迹,才决然投进了反清的洪流吧?

谭嗣同等六人被押进刑场就戮,成千上万的人哭泣着为他们送行。有人为六君子送来西鹤年堂药店的鹤顶血,要他们服下,立即昏迷,可以减轻就刑时痛苦,六君子推开说:“读书数十年,惟今日用之耳,拿去。”谭嗣同则呼唤监斩官刚毅过来,说:“我有一言要对你说。”刚毅不理睬。谭乃悲愤地用宏亮、高昂的声音朗诵起自己的绝命诗: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谭嗣同慷慨陈词:“为了救国,我愿洒了我的血。但是今天每一个人的牺牲,将有千百人站起来继续进行维新的工作。”谭大义凛然的正气使刽子手们惊恐。监斩官刚毅用朱笔一勾,慌忙命令刽子手赶快行刑。

写到此处,快要绾束,我找到在老家农村读初中时的语文课本,翻到《与妻书》,上面有稚嫩的字迹:晚上要背诵,明天早晨老师提问!好像又回到初中时冬天平原深处的夜色,我蜷缩在满是麦秸铺成的地铺上,土墙上有个木橛,上面吊挂着墨水瓶制造而成的煤油灯,望着窗外的星空,扬着头,是要背诵漫天的星星么:意映卿卿!

在林觉民诀别人世的一霎,也许有过这样一个闪念,我如此想象也不算唐突先烈吧,因为历史的叙述者中,包括《史记》,多的是兴致忽来的想象,或者说随心所欲也未尝不可。那时响起的绝不是童安格的歌声的《诀别》:

夜冷清独饮千言万语

难舍弃思国心情

灯欲尽独锁千愁万绪

言难启诀别吾妻

烽火泪滴尽相思意情缘魂梦相系

方寸心只愿天下情侣不再有泪如你

(口白)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书与当汝永别矣,

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

不能竞书而欲搁笔……

那时回旋的可是《与妻书》意映展开手帕低诉的长调?也许百年后这样的低诉没有调子,但它留存在我们的世间,在我们走路的时候,在我们夜半不经意的醒转,在众多农村孩子挤着头诵读的时候,在失学孩子灶口熊熊的炙烤前,总有此起彼伏地低诉《与妻书》的情景。也在课堂里,记得女老师的调子起得又高又陡,大家可着喉咙应和着,但心怀肃穆,老师动了感情,开始啜泣,那课桌也就有了啜泣,整座屋也啜泣起来,那调子久久地缭绕不散。我也曾使出丹田之气紧跟着这调子,我唱着,我醉着,那一幕多么难忘。

或许回旋着的是这样的场景:要么在夕阳下,或是风雨之夕的雨意声中,林觉民挽手意映卿卿轻轻步出书斋,看雨水从瓦檐一滴一滴地坠落,那声音如抚琴,在天井里绽开,亘古如斯的逝者如斯啊,要是永远的如斯也是不错的场面啊。鹰扬天下累了,儿女情长一番也是必要的补偿。

身后的书案上,正有一枝梅花插在花瓶里,如刚刚泼墨在纸上的写意而逸出,而窜上了花瓶。兼济天下而能举案齐眉是多么难得!也许,雨水慢慢歇了,那砚台的墨池里正卧着一勾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