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上善若水
郑家在离平阳县不远的阳山脚下,阳山是太行山脉的一支。Www.Pinwenba.Com 吧
一大早,郑季就给县丞告了假,骑着一匹老驴,带着小卫青奔老家而去。
远远的能见到郑家庄了,这个村子背靠大山,面朝汾水,河水冲击的滩涂上,正是一片片良田,此时正值早春,地边果树已经大部分吐露花蕾,淡淡的,泛着姹紫嫣红的景象,而叶片才露了点头,不细看很难发现.在锦绣般的花朵中,这点小小的绿芽如同调色板上星星点点的,点缀着花团锦簇的画面。
阳山中蜿蜒而出的小溪欢快地吟唱着,如同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子,长发,在春日的阳光下,跳跃的浪花一闪一闪,仿佛无数晶莹剔透的珍珠落在玉盘上,几条小溪汇聚成了一条小河,婉约的豆蔻女子变成成了总角小儿一般,陡然粗犷起来,那低声的吟唱也开始成为野性的呼喊。
一块大石挡住了去路,河水冲上去,被击得粉碎,于是安静了下了,在大石的身边缓缓的积成了一个大大的水潭,绿油油的水面上没有一丝杂物,只有几只大白鹅漂着,懒洋洋的,仿佛已在春日暖阳中睡着。
河边的两行垂柳在春风中放飞絮花,墨绿色的柳叶随着婀娜多姿柳枝起舞。山边的灌木丛中,不知名的落落野花已经盛开,虽没到跟前,已有阵阵暗香传来,沁人心脾,正所谓靠山环水,一派田园风光。
郑季带着孩子来到一座宅院前,只见一个大红门,漆色斑驳,半掩半开着,丈许高的围墙是由土坯垒成的,青苔偏偏,略有些败破气息,院内,隐隐能听见孩童玩耍的声音。
郑家祖孙三代二十几口人,住在一个大院中,郑季的父亲年事已高,已经不再过问家中事务,郑季还有三个兄弟,都已结婚生子,但未另立门户,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家中还有有一个本家老汉郑贵,负责日常农事安排,郑季因为在县府做事,在家中算是小有地位。他老婆也就成了家中管事的。
郑季禀明老父,老父平添了一个孙儿,自然高兴,又见孩子长得和郑季有几分相似,更是放心了,吩咐让孩子到东厢房住下。郑妇听到消息自然火冒三丈,但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只好气呼呼的不理郑季。
到了晚上,郑季自然少不了陪着笑脸,郑妇大发雌威,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只是心中盘算,要折磨死这个小兔崽子。
郑家以务农为主,卫青现在也被叫成了郑青。郑青的几个叔伯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对这个凭空出现的侄儿持无所谓的态度,既不热情也不反感,这反而让卫青舒服一点,如几个婶娘般过分热情还让他无所适从。
在郑家,卫青一举一动都蹑手蹑脚,生怕惊扰了别人,所有的佃户、农人都像看猴戏一样盯着他看,郑家的几个孩子,对他挤眉弄眼,显然抱有敌意。这些卫青只能表现得毫不在意,他告诉自己:“君子所持者远,….”
郑家庄也有学堂,可卫青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进去读书了,因为郑季一离家,郑贵就找到了他。
“家里人人有活干,容不得有人吃闲饭,你年级也不小了,从明天起就去放羊吧。”郑贵传达了郑妇的意思,于是卫青就成一名羊倌,十岁的少年,开始看管上百只的羊群。
翌日,天刚放亮,郑贵就在门口喊卫青起床。卫青初来乍到,完全不适应新家的生活,就不得不开始承担活计。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就迷迷糊糊的跟着郑贵来到羊圈。
和郑贵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好汉,看上去敦厚结实,只是面无表情,卫青也不敢多问,只是事事听从吩咐,不时点头称诺。
卫青深知自己寄人篱下,凡事不敢有任何的耽搁,三四日后,他已经适应了早起的生活,不待郑贵来喊,他就早早起来,收拾停当。
熟悉之后他才得知,老者是他的大伯,也就是郑季的长兄,之前放羊是他的差事。年过五旬的他已经苍老的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黝黑的脸上,满是皱褶,两只手粗糙的让卫青想起了乌鸦的双爪。
放羊是个苦活,每日在空旷的大山中,寂寞孤独不说,还要忍受风吹日晒,任是铁打的汉子,也被熬得油尽灯枯。现在来了卫青,他自然高兴,早早便带着卫青来到常年牧羊的山谷。
阳山,顾名思义是向阳的山坡,面朝东方,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会落在它的山顶上,直到太阳西斜,另一面山坡还依旧笼罩在阳光中。由于光照充足,且有山泉从顶峰流下,所以此处草木茂盛,是理想的牧羊场所,除了郑季家的羊群,庄里的其他人家也在此放牧,除了羊群之外,还有牛群,甚至有还有个不大的马群,也在山坡上漫步。
在农区,马匹并不常见,由于军队需要大量的战马,所以民间养马多数会被征收,可能是郑家庄地处偏远,保留了这个马群。
民间马群不多,除了怕征收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马群并不好养。食量大,所以一不小心就要掉膘,难伺候不说,干活还没有驴子和骡子厉害,自然寻常农家很少养马。
这些都是热情的大伯告诉卫青的。他对卫青并没有其他人般的敌意,卫青才敢发出疑问:“那为什么还有人养马啊?”
原来养马虽然有诸多不便,但人们只要远行,就必须骑马,物以稀为贵,马匹因此身价百倍,又让养马成了有利可图之事。为了让马跑得快,除了放牧,还要喂食精粮,马的生活要比驴、骡可要好的多。但马行走四方,奔波劳累,甚至要沙场征战,意外死亡是常事,寿命自然远远比不上驴、骡子。
卫青暗自思忖:“《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半个时辰之后,原本平缓的山势开始陡峭起来,卫青手脚并用往上爬,累得气喘吁吁,却见羊群若无其事,不时啃食着路边残存的草茎,缓缓爬坡。
见卫青好奇,大伯道:“羊的蹄子坚硬小巧,小小的一点缝隙就能站住,这要站定了,就能牢牢地支撑住身体,它们常年在山中生活,爬上爬下,自然不会在意这点险路,咱们往前走,过了这个山头,前面就是草坡了。”
果然,放过这个山头,就是大片的平缓山谷,少了灌木丛,漫山遍野都是上好的牧草,嫩绿的青草如同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地毯,优美的沿着山坡延伸向了远方。卫青生在平阳,不曾见过高山草甸,不由得觉得心旷神怡,兴奋不已。
“这里草好,又有泉水,是最好的牧场,但是过了夏天,这里的草就啃得差不多了,羊群就要往高处走,那时候就要注意,山上是有狼的。”大伯交待着注意事项,卫青一一牢记在心。
站在山头,奔腾不息的汾水不过就是一条细窄的白带子,郑家庄就是这带子边上,卫青眺望四周,整个河谷上下三十里尽收眼底,大块的农田就像染色的棋盘,星罗棋布,壮美的风景让卫青一扫离家的愁苦。
大伯又带着卫青走向了最高的山崖。山崖的缝隙中,有一股山泉流出,水从绝壁而下,飞溅开来,粉身碎骨,如飞花碎玉般落地积为潭水。
卫青从未见过瀑布,兴奋地冲过去,用双手接住落下的水珠,高兴得又喊又跳。大伯见状咧嘴笑了,不见牙齿,只见牙床。他的一口牙齿已经因年龄渐高而脱落,黑红色的牙床裸露,让卫青忍俊不禁,却又若有所思。
卫青有些不解:“牙齿坚硬,舌头柔弱,坚硬的牙齿被磨光了,而柔软的舌头还在,难道柔弱要远远胜过刚强?”
再看看水流瀑布,想起《老子》之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夫唯不争,故无尤。”
“看来这世间万物,就如同这水一般,看似柔弱无力的水遇到拦路的大石,总是缓缓地躲开,可再大的石头都堵不住水流前进的脚步。在高处时,水流跌落而下,看似粉身碎骨,实则一旦再次汇聚到一起,又奔涌向前。
先生费尽心思,给他讲老子的《道德经》,卫青年幼,总是半懂不懂,直到今天他才真正体味到了其中的真谛:“至刚易折,上善若水,君子之为人处世,犹如流水一样,善于便利万物,有水性至柔,不与人纷争不休。能低者,方能高,能屈者,方能伸。能柔者,方能刚,能退者,方能进。”
细细回味几番,有了更多的体会:“先生说,处世当以水为师,是要我柔弱而不懦弱,要我避免无谓自矜,遇到强硬之人,莫与之争。人活在世上,天天要见到、接触到水,可我读了圣人之言才知上善若水,这也许就是先生说的,多读书的好处吧。”卫青心中泛起千番波澜,涌动着百般思绪,原本有些枯燥的读书习字,被赋予了更深层次的意义—明白他人所不明白的道理。“《大学》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以行明理。”读书是为明理,诚然不错!”
接下来的几日,大伯陆续将放羊的经验说给卫青,他已经彻底厌倦了这亘古不变的大山和数十年如一日的枯燥生活,等说完他认为该注意的事项,就再也不愿踏入这大山一步。
羊群安静地吃着草,卫青已经熟悉它们的习性,知道在这里羊群可以撒欢度过一天,其实牧羊并不幸苦,只是有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孤寂和无聊。
他不想有一日想大伯一样,彻底厌倦这种生活,被折磨得如此苍老。他需要找到自己的乐趣,打发这难熬的时光。
他开始回忆李先生这几年来教他读的书,因为知道自己读书的机会是多么难得,卫青很珍惜每一次先生上课的机会。现在离开了先生,卫青也不想自己学到的东西被荒废。
他很希望自己有几卷书简,记下那些有趣的文字,可是削好刮平的竹简、木简都整齐地摆放在店铺里,标着他难以企及的价格,他只有自己想办法。
坡上有块平地,这里是牧人曾经生过火的地方,黑色的木炭下裸露着沙土,卫青摘了些树枝,刨开燃烧过后的灰烬,算是有了一块三尺见方的平地,细软的土上,可以用树枝做成的笔写写画画。
卫青努力地回想先生教过的字,一个个认认真真地写在地上。他一直保存着在侯府书房捡到的几片书简,那是他认识的最早的几个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先生对他的启蒙也是从《荀子.劝学》开始的,虽然完全记起很是吃力,但经不住天天苦思冥想,从五岁开始学的《荀子》全部回忆起来。卫青日日在地上画写,夜夜诵读,很快就背的滚瓜烂熟。
先生当年惊奇他的天资,也由此有信心教这个奴隶的孩子,岂不知,这资质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
除了读书,卫青也试着四处探险。羊群只要赶到了山坡就不用操心了,他有大把的时间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