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惊呆了，他开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孩子发现和尚看着自己，刚想逃跑，张嘴吸气，却冷不防又是吐了出来。

然后孩子拼了命似的向镇子跑去，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向着与镇子相反的地方跑去。

和尚再次倒在地上，他抬起手，伸向了孩子跑开的地方，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一阵佛光凝聚在老和尚的身边，那道佛光凝聚成一个人的样子，然后开口道：“值得吗？”

和尚感受着这股熟悉的力量，慢慢放开身心，抬头一看，发现竟是灵虚。

他笑了一笑，慢慢直起身来，口中喊道：“尊者，请恕贫僧无礼了。”

灵虚说道：“你身子虚弱，还是躺着吧。”

和尚也不推辞，就躺在原地，一动不动，仿若一个死人。

灵虚说道：“值得吗？”

和尚说道：“什么？”

“你明知这是你的心魔劫，但你为了报仇，付出这么惨烈的代价，值得吗？”

和尚说道：“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我愿不愿意。”

灵虚说道：“但那个孩子还想并不领情。”

和尚皱了皱眉头，说道：“他迟早会明白的，这些事，尊者应该比我清楚才对。”

和尚偷偷握紧起了拳头，他心中想着，就算自己浑身脱力，也要在死前拖着这个敢冒充尊者的人一起死。

灵虚摇了摇头，说道：“我并不是尊者，我只是你心中的佛。”

和尚苦笑道：“原来如此，原来是我吗？难怪你也不懂。”

灵虚说道：“我觉得你不该这么做。”

和尚说道：“你不是我。”

灵虚突然高声道：“但我是你最后的理智！若不是我，你现在就该爆体而亡，连个收尸体的都没有，甚至你还可能连尸体都没有！”

和尚笑道：“呵呵，谢谢。”

灵虚叹了口气，说道：“你我本为一体，救你便是救我，不必言谢。”

和尚又接道：“你知道吗？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很佩服那些高来高去的大侠，总幻想着有一日要成为他们。”

灵虚打断道：“我当然知道，我就是你。”

也许和尚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内心是如此急躁，就连这最后的理智，也是如此急躁，这与他的弟子何其相似。

或许佛法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气质，但却永远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内心。

和尚说道：“不，你必须听，我只是找一个人说说罢了，憋久了，很难受。”

也不管灵虚愿不愿意，他就继续说了下去：“小时候，我有一群好朋友，真的是一群很好的朋友。”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一下。

“可是他们都死了，都是因为我，因为我不够坚定！因为我是个废物！”

灵虚突然开口道：“你不该这么说自己。”

和尚惨笑着，继续说道：“那个下午，狗剩提议去山里，我就该阻止他们，若是我说他们去，我就再也不和他们一起玩，他们也许会被我逼回家吧。”

“也许我们就不会去山里，也许我们就不会遇见那个魔修，也许他们就不会死在那个魔修的手里，也许我的村子也不会被那个魔修给杀光。”

“这是我的罪,我这辈子都没办法洗清。”

“我至今都记得狗剩把他的玉牌给我，让我逃出林子，好好照顾他的家人，我还记得他有一个三岁的妹妹，那个孩子只有那么一点点大，都不到我的腰间。”

和尚狂笑着，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

“后来我苟活着，等我长大了，我就拜入各种山门，好不容易打听到仇人的姓名，却知道原来他早就已经死了，我连报仇都没办法。”

“这么久的时间，我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感觉到他们在我身边绕啊绕。”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该死，我该死啊！”

和尚边笑边哭，他的心中充满了悲愤，即使他今日将这个魔修虐杀了，但他仍然没办法洗清他的罪恶，他的家人，他的相亲，还有狗剩，再也回不来了。

灵虚沉默了很久，突然开口道：“你说的有道理，我没有任何办法反驳，虽然我并不觉得全是你的错，可是事到如今，你的命早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或者说你的命早就不止要给这一个人了。”

灵虚一挥手，一个圆圈出现在了和尚的身前，圆圈之内赫然是佛寺之内的场景。

众多僧人席地而坐，口念佛经，为老和尚祈祷；他唯一的一个徒弟双目尽眇，双眼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却仍然死死地抱住和尚的肉身；灵虚的雕像上散发出微弱的佛光；山下的菩提树也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在空中缓缓摇曳。

“是啊，他们需要我，但我是个该死的人，就算我今日死了，他们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和尚面色平静了许多。

灵虚点头道：“是的，但我却很了解你，只要给了你一丝希望，你就会牢牢抓着不放，因为你是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好人。”

老和尚苦笑道：“为什么这么说？”

“真正的好人，总是会奋不顾身地为他人考虑，你还记得刚才铁柱做了什么吗？”

一个孩子看到如此恶心的场景，第一时间跑向他认为安全的地方，这是人之常情，但铁柱却在瞬间改变了主意，跑向了相反的方向，这是铁柱准备牺牲自己，为别的乡亲保住性命。

和尚突然又笑起来，他笑得很难受，很让人心疼，他说道：“你说得对，我虽然是个僧人，但终究这佛寺还是在江湖里，我刚开始学艺时，拜过很多的师傅，我甚至曾经拜入不少武道世家，甚至就连缥缈门与魔门，都曾经有过我的身影，后来我才拜入这佛寺，方丈赐我佛号‘正寅’，希望我能保持我的正气，同时又希望我的性格能像猛虎一般勇猛，不再优柔寡断，现在想来，当日方丈第一次见到我，便深知我内心的弱点，他的天眼通确实是到了极为高深的地步，不过可惜，他终究没能渡过佛劫。”

“但我兜兜转转，却仍然是在我心中的江湖里。”

“过去我以为江湖就是我脚下的路，后来觉得江湖便是我在路上碰到的人，再后来江湖就成了我与这些人做的这些事，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江湖都只是一个笑话，都只是我的苦笑罢了。”

灵虚说道：“终有一日，苦笑会变成真正的笑容的，况且你的江湖从来都不是苦笑，现在你的江湖，就是他们。”

灵虚指着光圈内的佛寺，没有再次开口。

和尚突然大笑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说这番话了。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个小乞丐，他给那个小乞丐买了两个热乎乎的大馒头，从此他的身后就多了一个小小的孩子。

那个孩子那么小，还不到他的腰。

后来他看着那个孩子一天天长大，而他的背却一天天佝偻下去，他将孩子带回了佛寺，将佛寺中至强的佛剑传授给了他。

只有嫉恶如仇的人，才能掌握的佛剑。

他的徒弟很有慧根，仅仅用了三年的时间，便成为了佛寺的第一人，除去他这个师傅外，各种意义上的第一人。

修炼没有人能超过他，佛法也没有人能够辩得过他。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继承了方丈的位置。

他有他的傲气。

但现在，他的徒弟看不见了。

但现在，他的徒弟还在等着他回去。

他从来没有让自己的徒弟失望过，即使是这一次，也不例外。

和尚缓缓站起身来，目中再次透露出坚定的光芒，他看着灵虚，然后说道：“你说得对，我不该放弃，我也不能放弃，不管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不能死！”

和尚周围的空间如同镜子一般，碎裂开来。

雕像之下，年轻僧人抱着他的肉身，缓缓抽泣，嘴角却还带着一丝安详的微笑。

突然，僧人浑身一颤，一双厚实的双手抚摸着他的后背。

他的面容中透出了喜色。

他的师傅毕竟成功了！

四周的僧人也发出阵阵欢呼。

和尚体内精纯的定若力缓缓向着仙佛气转换，一股清圣之气蔓延开来。

一切都仿佛那么的和谐。

半盏茶时间过去了，和尚的面色一沉。

他的弟子也目瞪口呆。

周围的气氛再次凝固。

和尚再次开口道：“为什么，我没有飞升？”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除了一个人。

灵虚的影像走到了他的身边，说道：“飞不飞升，有什么关系？你已经成功渡过了佛劫，你现在已经是仙佛了。”

灵虚的影像走上雕像所在位置，逐渐与雕像合二为一。

和尚一怔，然后立刻开口道：“你到底是谁？”

灵虚笑道：“我既是灵虚，又是你心中的理智，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是菩提心。”

灵虚看了一眼和尚，又看了一眼他的弟子，开口道：“我很期待与二位觉者的再次相遇。”

然后他的身形消失不见。